Chuyang

夏虫眼中的冰


大凡认定钟会是心胸狭窄、睚眦必报之小人的看客们,最爱引用的史料段子肯定包括以下这一则:


南朝 宋 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 简傲》:钟士季精有才理,先不识嵇康。钟要于时贤俊之士,俱往寻康。康方大树下锻,向子期为佐鼓排。康扬槌不辍,旁若无人,移时不交一言。钟起去,康曰: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?’ 钟曰: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!


依照夏虫们的解释,这画面彰显了嵇康的高傲和钟会的自讨没趣;被偶像冷落、碰了一鼻子灰而怅然离去的钟会,跑到司马昭那里去诽谤嵇康、公报私仇,而最终导致了嵇康的遇害。这一逻辑链,乍一听有鼻子有眼儿,实则是井底蛙的无稽之谈。


我把这类看客称为“夏虫”,是因为他们拿着后人的聒噪视角,去揣摩先人们的交往方式,并杜撰其含义,实在是大谈冰雪而不自知的夏虫。


自商周以后的士大夫阶层,多以沉默静居为修身法则。孔子“入太祖后稷之庙,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,三缄其口,而铭其背曰:‘古之慎言人也’”。这一风尚在三国后期到魏晋时期,格外受到推崇。魏晋时代的士人们,非常追求崇尚沉默寡言的境界。这种沉默,不是话到嘴边再咽下去,是因为思想的相通而无需赘言,所谓“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。” 嵇康和钟会分别是元康玄学和正始玄学的领军人物,自然也是这种“此中有真意,欲辩已忘言”交流境界的身体力行者。


嵇钟两位雅士这段“何所闻而来,何所见而去”、“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”的精妙对话,可谓心有灵犀,深为后世的文人们所欣赏。宋代苏轼的《苏轼诗集》卷十六《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,以诗戏问》中,有诗云:“寄声问道人,借禅以为诙。何所闻而去?何所见而回?”


明代张鼎思的《瑯琊代醉编》有一段记载:“剑器之待制对客多默坐,往往不交一谈,至于终日。客意甚倦,或谓去,辄不听,至留之再三。有问之者,曰:‘人能终日危坐,而不欠伸欹侧,盖百无一二,其能之者必贵人也。’以其言试之,人皆验。” 所谓贵,一定要有一副高不可攀的神情,纵然不拒人千里之外,至少也要令人生莫测高深之感,所以处大居贵之士多半有一种特殊的本领,两眼望天,面部无表情,纵然你问他一句话,他也能听若无闻,不置可否。这样的人,如何能不贵?


梁实秋先生的短文集中有这样一则记载:“我有一位沉默寡言的朋友。有一回他来看我,嘴边绽出微笑,我知道那就是相见礼,我肃客入座,他欣然就席。我有意要考验他的定力,看他能沉默多久,于是我也打破我的习惯,我也守口如瓶。二人默对,不交一语,壁上的时钟的答的答的声音特别响。我忍耐不住,打开一听香烟递过去,他便一枝接一枝的抽了起来,巴答巴答之声可闻。我献上一杯茶,他便一口一口的翕呷,左右顾盼,意态萧然。等到茶尽三碗,烟罄半听,主人并未欠伸,客人兴起告辞,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。这位朋友,现在已归道山,这一回无言造访,我至今不忘。想不到“闻所闻而来,见所见而去”的那种六朝人的风度,于今之世,尚得见之。”


庄子说:“吾安得夫忘言之人,而与之言哉?” 有道之士,对于尘劳烦恼早已不放在心上,自然更能领悟沉默的境界。而现在的世界上,想找到真正懂得沉默的朋友,着实不易了。


评论(5)

热度(34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